深夜, 臥室裏靜得可怕。窗外的車光一閃而過, 半秒不到的明亮之後，便是無盡的黑暗。

桌子上碼著整整齊齊的書冊, 上面鋪著素色的桌布，木質的鬧鐘滴答滴答，短針指向三點。

簡易木床只有一米五寬, 一大半被巨大的毛絨熊占據, 床邊掛著一團蠶繭, 頂端露出了一個腦袋，和一面藍瑩瑩的手機屏幕。

唐甘蘭今夜第九次打開了郵箱。

收件箱裏，依舊空蕩蕩一片。

距離旭光娛樂發表和自己終止合約已經過去了半個月, 自己發出去的23份簡歷，沒有一條回覆。

唐甘蘭點開微博，不知道第幾次翻開了那五萬一千四百三十八條評論。

雖然知道裏面99%都是水軍, 雖然知道他們都是根據通稿唰評，可是——唐甘蘭控制不住自己，總想去看，不停地看。

【“米老鼠愛唐老鴨”：純路人，沒看過這個人的戲，但是——哎呦, 可惜了，這個演員完了。】

【“藍色鉛筆刀”：我看過千年一戀, 演得太爛了, 根本沒眼看！】

【“蚊子嗡嗡嗡”：這些顯然都是水軍, 這麽一個小演員，怎麽可能有這麽多評論。】

【“馬克杯餅幹”：得罪了業界大佬了吧——】

【“大麥椰汁”：長得還行，但是演得太屎了，根本不適合做演員，不知道之前那些人閉眼吹個什麽勁兒。】

【“你是我的玫瑰花”：演技一般般，看過采訪，情商也不高，連成語都說不好，只能說凹人設凹的太過了。】

【“二十四色水彩筆”：娛樂圈就是這樣，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，那就混不下去了，這個圈子，繁華、美麗，卻又殘酷、醜陋，能容下任何人，但又容不下任何人。】

【電量不足5%，即將關機】

唐甘蘭手指一頓，點掉了通知。眼珠死死盯著屏幕，但實際上早已經看不清字跡，只能看到模糊的字符閃爍。

可是，那些無所不在的水軍評論，就像是高懸在頭頂的一張張血盆大口，不停的吵嚷、謾罵、嘲諷、冷笑。

【唐甘蘭，你演得太爛了！】

【唐甘蘭，你不適合做演員！】

【唐甘蘭，你完了！】

【你完了你完了你完了你完了！】

手機突然震了一下，唐甘蘭一個激靈，模糊的視線再次恢覆清晰。

是一條微信消息。

【踏夢長歌】：睡了嗎？

唐甘蘭有些詫異，這是張哲軒的微信號，自從《畫愛》劇組互添加了好友之後，兩個人從未私下聯系過。

唐甘蘭甚至從沒見過張哲軒的朋友圈，一度懷疑他把自己拉黑了。

張哲軒怎麽會突然聯系自己，還是說……

他聽到了什麽旭光的內部消息？

【唐甘蘭，離開了旭光，你休想在這個圈子裏立足！】

史元德的聲音在腦中響起，就像是一個尖銳的詛咒。

這個詛咒現在似乎應驗了，沒有旭光的資源和後臺，自己連一個試鏡都拿不到，一個劇本都收不到，甚至，沒有一個劇組回覆自己的簡歷和郵件。

那種無處不在的高壓控制，就像是巨大粘稠的沼澤，自己深陷其中，無論怎麽掙紮和反抗，都無法脫離一分一毫。

唐甘蘭裹緊被子，手指在軟鍵盤上停了足足一分鐘，才回覆。

【甜菜】：張哥，有事嗎？

對方很快回覆，幾乎沒有任何停頓。

【踏夢長歌】：我今天才聽說，你和公司解約了？

【甜菜】：嗯。

張哲軒的回覆停住了，屏幕一直顯示“對方在輸入中”，很久，才回過來一條。

【踏夢長歌】：你很了不起。

【甜菜】：……什麽？

發出這條消息，唐甘蘭才猝然明白張哲軒的意思。

五年前，張哲軒也是一個普通的練習生，可如今，他已經是旭光人氣最高的偶像明星，是旭光最完美招牌吸金石。

可是這顆吸金石是怎麽煉成的？

是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，還是和呂耀燦一樣？！

或者，他也經歷過那種宴會？！

有一瞬間，唐甘蘭幾乎要撥通電話親口問一問張哲軒。

但，最終，所有的問題都化作了沈默。

怎麽可能問得出口？

舌根翻起酸澀，還帶著幾分苦辣，就像譚遲前天淘寶的一種怪味糖，黃色的透明的小圓球，指甲蓋大小，看起來很漂亮，卻難吃得想讓人哭。

譚遲說，這種味道有助於提神醒腦，振奮精神，所以這種糖叫“憶苦思甜”。

唐甘蘭本來是不屑一顧的，可是現在，這種怪味糖幾乎成了自己的嗜好。

苦，才是最讓人清醒的滋味。

唐甘蘭繼續敲擊鍵盤。

【甜菜】：離開旭光，奔向更廣闊的世界。

【踏夢長歌】：你一定可以的。加油。

【甜菜】：謝謝張哥。

“叮”一條短信跳出來。

【您尾號為6978的儲蓄卡於11月14日3時32分轉入人民幣100000.00元，餘額102124.00元，備註為實時到賬。】

唐甘蘭呆住了。

【踏夢長歌】：借你的，等你以後紅了，連本帶息還給我。

窗外的車燈忽得閃過，照亮了手機屏上的消息，就像那一天譚遲的背影，金燦燦的。

唐甘蘭咬緊了牙關。

【甜菜】：等我紅了，還給你十倍。

【踏夢長歌】：一言為定！

唐甘蘭再次回到微博，飛速翻閱著評論，沸騰亂炸的評論飛速從眼前閃過，最終，翻到了最下方。

零星的幾條評論，被水軍評論擠到了最底層，ID都很相似。

【“包包菜家的貓”：包包菜，要加油！】

【“包包菜家的月餅”：包包菜，註意身體。】

【“包包菜家的多肉”：包包菜，堅持住！】

【“包包菜家的面條”：包包菜，別輸！】

手機突然一閃，徹底沒電黑屏。

唐甘蘭舉著漆黑的手機，靜靜躺在床上，滾燙的液體順著眼角滑落，打濕了大片的枕巾。

他以為自己早已築起了無堅不摧的鎧甲，鋪天蓋地的全網嘲諷和黑稿無法無法傷他半分。可這幾條評論，就像細細的鋼針，從鎧甲的縫隙刺入軟肋，令那張佯裝堅硬的盔甲瞬間粉碎。

那是他的粉絲，他知道。

從他演第一部 戲開始，從微薄幾乎沒有人評論的時候起，他們就在。

熟悉的ID就像是一個個老朋友，一臉擔憂但又堅定地為他打氣。

那麽微小的聲音，被漫天的謾罵覆蓋，幾乎聽不到。

但是唐甘蘭聽到了，真切的聽到了，而且將他們印在了血中、腦中、心中……

唐甘蘭吸了口氣，用胳膊囫圇抹了一把臉，從臥室悄悄走入衛生間，打開鏡前燈，扭開水龍頭，捧水洗臉，每沖一次，就對自己說一句——

“唐甘蘭，要加油！”

“唐甘蘭，別輸！”

“唐甘蘭，堅持住！”

冰涼的液體刺激著皮膚和神經，灌入眼眶，沖走了淚水和灼熱。

唐甘蘭擡頭，甩了甩發梢的水滴，雙手撐住洗手池，盯著鏡中的自己。

“唐甘蘭，別輸，堅持住，別——”

後半句話猝然卡在了嗓子眼。

鏡燈劈啪閃了兩下，熄滅，整個衛生間陷入一片黑暗。

鏡中，衛生間的推拉門無聲無息滑動、開啟，露出一道縫隙。

那裏，出現了一只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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